因為西寧市場不用繳停車費

就好像金銀斧頭的故事一樣。一而再、再而三的考驗那個世態炎涼下逐漸消失的善良和誠實。

【西寧電子廣場】

忠孝橋旁的「西寧電子廣場」由以前的電子零件集散地中華商場拆除後，部分商家聯合轉移陣地而來。

過去台北地區的電子零件集散地就在「中華商場」，位於台北中華路的兩層樓建築，這裡的電子材料店家比鄰做生意，狹小的店面裡擠滿了各式各樣的電子材料，與香港的鴨寮街或日本秋葉原的電子材料店相似。每到假日整個商場擠滿了採購的人潮，可以說是台灣地區規模最大的電子零件集散地。政府為了鐵路地下化與興建地下街工程，把整排中華商場拆掉，卻沒有善盡輔導商家轉移遷址的工作，於是數量龐大的零售商頓時天女散花，同時間改行的改行、轉業的轉業，台灣DIY市場突然冷了下來。

大部分有心繼續經營的電子零售業者，聯合轉移陣地來到了「忠孝橋」附近的「西寧市場」繼續營業，並成立「西寧電子廣場」。這是個混雜的建築物，大樓的樓上是住宅，一、二樓則原本計畫當作大型果菜市場，由於建造時早已規劃成小隔間的密閉式商場，加上當時租金不貴，所以整層樓包下來做商場非常適合。不過也許是力量不夠集中，也許是地理風水不好，剛搬遷的前幾年人氣衰盡，大家勒緊了褲帶硬撐下來，即使今日店家已經幾乎佔滿整個西寧電子市場二樓，仍不見當年盛況一時的中華商場人潮。

有些業者認為西寧電子市場的位置不佳，無法吸引人潮動線，所以又在靠近北門附近洛陽街一帶，開闢另一個集中式的電子商場，不過現在看來下場更慘，店家少客人更少，商家除了做些固定客戶之外，只好隨緣過生活了。雖然如此，筆者卻認為這兩地是DIY族最能挖到寶的地方。原因何在？有兩點理由可以說明：其一，進駐西寧電子市場的商家，多半是當年由中華商場遷移過來的，他們的店面普遍來說並不大，不過卻都是已經經營一、二十年的老商家，他們擁有最傳統的電子材料，也累積了不少奇怪的東西，要尋找怪零件或是拆船貨（大型散熱器、鋼杯大的電解電容等），當然只有這裡才有機會尋到。

「大世界戲院，年輕人！你知不知道大世界戲院在哪?」

一位老人正在與一位年輕人講話，突然間把問題丟給正要去牽車的我。

「大世界戲院？倒了吧」

我順口回答了老人這家依稀聽過的戲院名字。

「大世界戲院，年輕人你知不知道大世界戲院在哪?」

老人再問了一次，一樣充滿濃濃的外省腔調。我突然發現我的中文聽力真的不錯，都聽的懂。

「就倒了，我不知道在哪阿，幹！講不聽喔」(髒話當然是我心裡想的)

對話的同時，原本跟老人對話的年輕人無聲無息的騎車走了。沒錯，他烙跑了。就像大富翁遊戲停在同一格當中，後到的人會被先來的人轉嫁他身上的神明，不管是財神、福神、窮神還是衰神。

「這似乎是一個考驗。」

我就像斧頭掉進去湖裡的樵夫，等待著浮出水面的神明的問題準備回答，心裡已經有這樣的盤算，不管他是財神、福神、窮神還是衰神。

「大世界戲院，就是在中華路圓環那個戲院，你知不知道在哪？年輕人，帶我去好不好，我身上沒有錢，我剛看完醫生沒有錢，我要去那邊找朋友。」

當然他並非一口氣講了那麼多話，而是事後我把他濃縮成精華版，就像許多新聞節目一樣。

但不免還是偷偷燃起要將這事件過程文字敘述在部落格上面的想法，縱使我當時還不知道後來會發生什麼事。儘管老人說的話和他的容貌包括我們的相遇是如此精彩，縱使眼前已經有一個好的劇本，在那個時刻我根本不想當什麼導演還是所謂的「影像工作者」。在這個節骨眼，我已經不打算錄下任何的聲音和影像。真的不蓋你們，我當時就像面對金銀斧頭的誘惑，誠實的向神明說「不」，只決心帶這位老人去他要去的地方，我絕對不會像那些避之為恐不及的烙跑者一樣。絕對不會！

「大世界戲院，中華路上的大世界戲院，帶我去好嗎？」

老人依然不厭其煩說了好幾次。然後我開始將焦點放到「安全帽」這個問題，好像我打算用安全帽來拒絕他一樣。

「沒有安全帽怎麼載你，會被警察抓哩，會被罰五佰塊怎麼辦？」

這似乎是心有餘而力不足的「最佳」解決之道，就像你不太想跟一位朋友出去，然後因為路上車壞掉，你可以名正言順的說：「車壞了，我沒辦法去了」。即使那是一句可以輕易編出來的謊言，但你還是期待某些突如來的真實事件可以阻礙另一個真實事件的發生。

「錢？！我就是沒錢才沒辦法自己過去」說完邊憤慨的槌打自己的身體「阿！！我這個沒用的傢伙，連一毛錢都沒有，沒用！沒用！」又帶著哽咽又生氣的語氣。

這場面並嚇不倒我，好像自己已經假定許多頑固的老人都會這麼心有餘而力不足的如此埋怨自己，尤其是被歲月甚至是家人無情的拋棄之後。

「好吧，算了，我騎車載你去好了(心想：又不是沒載過陌生人(註))，但被警察抓你要自己跟他講」我邊把機車牽出來，除了已經失望的確認安全帽這理由失效之外，也希望他的「盧」(編按：台語，糾纏的意思)功可以發揮在警察身上，到時候就有好戲可以看了。

車牽出來之後，我騎在機車上頭往後看並跟老人說「上來吧」，因為老人面對到他腰部的坐墊高度有點不知所措，他試著抬起他的腳，但又無奈的說「我的腳剛開完到，不太能動，我上不去阿！」我大概維持這樣的姿勢約一分鐘，就像等待主人騎上去的馬兒。

「唉！！我上不去阿！我…那麼高，怎麼上去！」

「就…好！不然側坐好了。」

我突然想說幾次載香姑穿裙子側坐不也十分輕鬆，然後居然出現了穿裙子的香姑能，你應該也能這樣的等號。

但他依然站在原地不知所措，「我…我真沒用，我沒錢！我沒用！」他又開始自責。

「好，不然你坐前面好了。」

我小時候我爸都這樣載我，但沒想到現在是整個角色對調，而且他還不是我爸。

他好不容易坐上了機車坐墊前面，但事實上他的龐大身驅已經讓我沒辦法控制機車龍頭，而且快要整個倒下。我試著將身體靠前把他往前擠，還意外發現他其實不像一般流浪老人有濃濃的異味，或許他根本不是流浪老人有每天洗澡，不知道，反正我依然沒辦法操縱機車，然後我們兩人已經失去平衡準備倒下，幸好我一隻腳撐住，但不上不下的尷尬姿勢大約維持了三十秒左右。

他身體好不容易跟機車分開，然後他又開始大嘆息「唉！！大世界戲院，朋友在那邊，XXX，我真沒用，我沒錢，可惡！」幾乎是跟三分鐘前的他一模一樣，氣憤不已的講出大同小異的句子。但中間還穿插一些我聽不太懂，似乎不知道是在罵誰的話。

我邊把車停回原來停車的地方然後邊說：「沒關係！我們走路去，我帶你去，大世界戲院嘛，國軍英雄館那邊是吧，很近」。

「走阿！」我指著忠孝橋下西寧南路口那個招牌「中華路就那下一個路口，然後往右轉大約走二十分鐘就對到國軍英雄館」。

我跟在他旁邊，我們走很慢，他又問「國軍英雄館在哪？」我說「中華路就那下一個路口，然後往右轉大約走二十分鐘就對到國軍英雄館」幾乎是直接複製貼上的話，但語氣加重。

走沒幾步就開始抱怨嘆氣「阿！那個大世界戲院在哪！我走路走那麼慢，我沒用，我沒錢！我在這是什麼地方阿！唉！！」感嘆時局的變化就像中國晚唐詩人看著黃河感嘆唐朝衰敗一樣。

我早就對他嘆氣沒有任何感覺，我走在他前面刻意保持大概三步的距離，他在我後面則是依舊抱怨連連，另外我也發現，平常要走路三分鐘可以到的地方，他大概得花十幾分鐘，而後來他改口要去國賓戲院，雖然比起之前目標近了一點，但走過去或許也要一個小時。

「大世界戲院，你知不知道大世界戲院在哪？」

在走的過程中，他逢人就重新在問一次相同的問題，我大可以趁機烙跑，但我說過「決心要帶這位老人去他要去的地方」。

我不斷放慢腳步，為了使他可以跟上。因為以這樣的速度到國賓我實在不敢想像需要多少時間，我曾經好奇的問他「你去大世界戲院找朋友之後是要回家還是怎樣？」

他則回答「大世界戲院！我要去大世界戲院找我朋友！」完全意料之中的答非所問。

因為真的太「遠」，信心已經開始動搖，想說陪他去警察局叫警察載他好了，不過他說他不去。突然，他開始認為前面那一棟大樓好像大世界戲院，然後他開始往那一棟大樓走去。

「他說這棟樓是不是大世界戲院阿？」，他往國賓反方向走去，我沒有阻止他。

他一直往前走往前走，中途又問了一個歐巴喪：「大世界戲院，你知不知道大世界戲院在哪?」不過歐巴喪說他趕時間，掉頭就走。

漸漸的他看到大樓上方四個大字『西寧市場』。

「西寧市場！？我朋友好像有在這邊，我進去看看」



也差不多了，我似乎已經預感到這故事即將結束。

然後我跟他說我要走了。

他又開始說他沒錢，不然好像會送錢給我以茲鼓勵的樣子，一樣如同複製貼上的相同句子。

他安靜的走了進去，裡面似乎有幾個看起來沒事幹的老人在等著他。我跟他道別，像是沒有發生任何事一樣的，樵夫掉了鐵斧頭依舊只撿回了鐵斧頭，我跟他繞了一圈自然而然的又回到了西寧市場，回到了遇見他的地方，牽車離去。

(註)之前在等紅燈的時候遇到一個人說他趕時間，然後我人好就讓他搭便車，上車後他坐在後座開始說他要去參加教會活動，說信教很好怎樣怎樣，還問我要不要參加，幹，邊騎車邊要聽他講話然後又要回答問題。